燕攸寧還記得霍西洲,那個被她從死人堆里拾回家的少年。
他那時除了高高的個頭以外,渾身骨瘦如柴,幾乎沒有幾兩肉,夏國公府極盛時期于北山腳下有一片方圓十里的馬場,正缺幾個忠心耿耿善于馴馬的奴仆,她便自作主張,將他養在馬場,讓他憑借著手藝混口飽飯吃。
燕攸寧自忖對他極為器重,幾次三番令他為自己趕馬驅車,每逢出游必定都帶著他,也讓他在王孫子弟面前露過了臉,現在想想,當時留侯世子之所以也看重他,推薦他去從軍,多半是因了自己給了他無數機會。但這姓霍的馬夫不知好歹,居然不知道什么時候起,對她有了癡心妄想。
十年前,約莫也是這般的一個上巳日,春游歸來,燕攸寧一身香汗,透出了紗衣,下馬車時,他一如既往地跪在她的腳下,仿佛人形腳蹬一般靜默而虔誠,但燕攸寧踩上他的背時,不慎失足掉落了一只金雀繡履,她當時便“啊”了一聲。因失了鞋,不好彎腰跳下去撿,否則便是失了鞋又失了尊貴。
那仆奴是個眼疾手快的,立馬跪著拾起了她的繡履,雙手捧著遞到她腳下來。
燕攸寧本來不愿意讓他的臟手碰了自己的玉足,但左右四下里無人,婢女還縮在馬車之中因自己堵了門下不來,她蹙了蹙眉,傲慢地把自己的右腳伸了過去。
姓霍的馬奴就是在那時露了相,他托起她的雪足,放到那只積了點灰的繡履間,俯下身體吹了吹那金絲錦雀上的一點灰痕,輕盈的風擦過她的腳背,燕攸寧倏地便心如鳴鼓般急劇地跳動了起來,她俯瞰下去,只見那姓霍的馬奴,他為她托足穿鞋,頭埋得極低極低,一副恭順的樣子,可他的手指居然很不規矩,停在她的腳趾間擦了一下,仿佛是在流連忘返,接著,又托她的腳后跟,如法炮制一般,又擦了一下。
這絕對不是意外。燕攸寧立刻意識到了這個馬奴對她心里懷著什么齷齪念頭,當下便勃然大怒,套上繡履之后,她伸足一腳朝著霍西洲便踢了過去,直踹在他的肩頭,將他踢開了些,她便叱道:“滾!”
所有春游的興致,都教那姓霍的馬奴敗了干凈,回去以后,燕攸寧猶覺得很不解氣,思來想去,仍是不愿意忍受,自己竟如此輕易地便被一個馬夫所輕薄。
趁著天色未黑,燕攸寧帶著人上他那個臥在漫天密雨中仿佛負傷的雪豹的馬房,推開柴屋門,只見一片雜亂的稻草鋪得到處都是,霍西洲人就躺在稻草里頭,身上蓋著件幾塊獸皮織成的毛毯,似乎也未眠,聽到動靜,他支起了頭,坐起身朝著門邊望來。
見到是燕攸寧以后,他如臨大敵的戒備瓦解,變成了漫長的沉默。
一見他那模樣,燕攸寧越想越氣,她在死人堆里救回了他一條性命,他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罷,居然、居然恬不知恥,對他根本沒有資格妄想的女主人起了那般齷齪的心思,燕攸寧不想冤枉了他,問他:“霍西洲,今天之事想要過去,我就要你一句實話。”
雖然這話,對于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來說,難以問出口,但燕攸寧實在忍住那種仿佛活吞了蒼蠅的惡心之感,她張口便問:“你想要我?”
他仍舊那樣一聲不吭地坐在一堆亂草間,亂糟糟的頭發混著一種無論怎么洗也無法洗去的馬膻味,充斥著整座不算大的馬房,也沖進了她的鼻孔,令她愈發嫌惡。
“你說!”
霍西洲仍是那般跪坐著,虔誠恭敬,不說話,只是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