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零三年的北部平原,哪怕是農村,也很少有人家還用鎢絲燈泡而不是白熾燈管。平安莊也就剩下夏菊花的老房子,還發散出鎢絲燈泡昏黃的光芒。

    跟昏黃的燈光一樣,夏菊花這個房子的主人,也是模糊的、安靜的,一天到晚難得發出幾聲響動。

    很難想象這么安靜模糊的人,曾經在三十歲丈夫死后,帶著兩個兒子從婆婆家分了出來,一個人掙工分養活娘三個,還蓋起了三間房子。然后燕子銜泥一樣,娶大兒媳婦之前起了三間東廂房,娶二兒媳婦之前起了三間西廂房,加上后院的菜地,把個小院規整的比那些全乎人家還四至。

    那時還是人民公社吃大鍋飯,眼前這個安靜的人得了個外號“夏小伙”,因為她干活比小伙子還利落,整個平安莊生產隊只有她一個婦女,能一天拿十個全工分。

    什么時候,那個“夏小伙”消失了,變成了整個平安莊乃至十里八鄉茶余飯后的笑料,以至一出門,總有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,希望看到她又做了什么極品事兒,好證明她這個惡婆婆名副其實的呢?

    模糊的夏菊花苦笑了一下,眼前浮現出的是大孫子憤怒的臉:“奶奶,你能不能不攙和我們家的事了,你還想讓我們家怎么做你才滿意?”

    當時大孫子臉上是厭惡的、鄙視的,被他護在身后的孫媳婦臉上的笑是挑釁的、得意的,她懷里抱著的重孫子,沖夏菊花扮著鬼臉,不知道從誰嘴里學的,一聲聲奶音說的是:“極品、極品。”

    壓垮夏菊花的正是脆生生的小奶音。

    不到四歲的孩子,哪兒來的判斷力呢,還不是大人教什么就是什么。他說出的那一聲聲極品,夏菊花早從別人有自己身后支言片語的議論里明白了意思,不就是還說她是惡婆婆嗎?

    天地良心,夏菊花只是看到重孫子不愿意去什么補習班,心疼的想抱抱他,再跟孫媳婦說說,孩子不愿意去就別去了,才上幼兒園的孩子,咋就非得補習呢?

    沒等她把話說完,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大孫子,一把就把媳婦護到了身后,說出了前頭的話。夏菊花當場愣住了,自己又辦錯事了?

    夏菊花丈夫在她三十歲的時候就沒了,為了避免寡婦門前事非多,她就養成了悶頭干活不串門的習慣,平時跟人說話也在心里轉幾圈才出口。自從平安莊里開始流傳夏菊花是一個惡婆婆的傳言后,更是恨不得自己沒長嘴,實在看不過的事兒才說一兩句。

    誰知就這么少說多干,還是擋不住流言,惡婆婆的名聲一天比一天更盛,夏菊花茫然的看著在自己懷里長大的大孫子,多年來的習慣讓她想著,該怎么跟孫子說明自己的意思,才能讓孫子別再誤會自己。

    見她不說話,大孫子覺得自己一拳頭打到了棉花地里,更來氣了:“得了奶奶,你回家去吧,以后也不用老來看天天。”說完還不解恨似的加了一句:“你少看他兩回,孩子還能更好點。”邊說邊把夏菊花推出門,當著她的面呯的一聲把門關上了。

    天天小奶音喊著極品的聲音,順著門縫傳進夏菊花的耳朵里,伴隨著她一路回了自己的家,現在還在耳邊回蕩。

    “極品,我怎么就成了極品?”夏菊花喃喃了一句,昏黃的屋里沒有回答她的人,靜靜的等了一會兒,夏菊花又苦笑起來。